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。我写的时候脑子里代入的是蒋雯丽,你不妨也试试。

▌ 第一集
她这一辈子都很倒霉。
年轻的时候连生三场大病,病和病的间隔里谈了场恋爱,分了次手,又草草嫁了人。等一切都尘埃落定,竟觉得再没力气,整日里的发呆。也没想什么,就是觉得累。家里托人找了份学校医务室的工作,下午三四点就收拾收拾下班,倒也轻松。
生孩子?她叹了口气,还是不要生出来受苦了。
可能是没什么要赶着完成的目标,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。下班的路上去市场买菜,她站着一个摊前就不挪步,一棵菜一棵菜地翻过来,直到摊主不耐烦为止。
也有好奇的人忍不住问,你这挑什么呢?她抿抿嘴,匆匆走了。
她喜欢每棵菜都只有五层叶瓣,颜色不能太深,也不能太浅,长度应该是从她的手腕到中指指尖,没有斑点和残缺,这样煮出来的汤好像也好喝一点。有时候老杨回家吃晚饭,她偷偷瞄两眼他的表情,更觉得这是对的。
一个人吃饭的时候,她会放几片火腿,煮一大锅菜汤,喝上两三天,最后还可以煮稀饭。
吃完饭习惯去散个步。她嫁到了自己小时候住的那个小区里,有小时候的幼儿园,小时候的小学,连小学后面的花园都没变过,唯独父母和玩伴都不在了。这让她觉得很神奇,就好像独自回到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,既熟悉,又陌生。
小时候她就是这样从学校走回家的,数着路上的窨井盖,披着夕阳回家。有几次碰上同校的混混拦路,脸涨得通红也没说出什么来,总是被抢走一些零钱,回去又挨骂。
想起这些往事来的时候她觉得有好笑。有个混混曾经惊讶地说,哎,你的钱是刚从银行里拿出来的啊,这么整齐。她觉得有点骄傲。
老杨也说,我就是喜欢你干干净净不太说话的样子。
▌ 第二集
她和老杨是相亲网站认识的。有天晚上她手机跳出来一封系统来信,打开一看洋洋洒洒写了快三页,大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,心驰神往,自己是个乡下人没什么本事,写封信过来表达一下倾慕之情。
她觉得有点好笑。点开那个人的资料,博士,创业,有房有车,照片上的男人近40岁,敦实,微秃,眼睛狭长。
她翻了翻收件箱,三封来信,一位比她小,一位长得像明星,还有就是这位。她又点开那封洋洋洒洒的信,仔细看了看回道:谢谢你的来信,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。
她看了看镜子。距离那场大病痊愈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,气色恢复了一些,不再那么蜡黄干瘦,黑眼圈也没那么明显了。
近一段时间去医院复查,各项指标都浮在最低标准线上面一点,但是很稳定。说来也奇怪,有人陪着看病的时候,病总好不了。等分了手,一个人排队付费领药,慢慢就好了起来。
请不了假去医院的时候妈会帮着去拿药,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。你这身体可怎么办呀,每天这么多药吃下去,妈苦着脸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喘气,以后要被婆婆嫌弃的,都做不了什么家务。
她不说话,接过药袋子就回了房。妈在门口坐了一会儿,走开去做饭了。
手机上跳出系统来信的提示音。她点开一看,那位40岁的乡下人热情洋溢地感谢她,邀请下周六下去一起去喝咖啡。信里用了很多感叹号,她觉得有点晕。
好的。她写。
▌ 第三集
第一次见面还挺顺利。
她特地把粉底翻出来抹了抹,又戴了耳环,穿条无袖的水绿色真丝连身裙,略苍白的肤色竟也显得有了些气色。还好是下午茶,她想,吃饭的话挺麻烦。她不能吃海鲜,不能吃辣,不能吃冰的,也不能吃大肉,难免让人觉得娇气。
选的是离她家很近的一家小咖啡馆。到的时候,他已经点好了两杯拿铁,还有一块小蛋糕。整个下午他先谈音乐,再谈文学,然后谈电影,照着她资料上写的兴趣爱好的顺序。她暗自笑了一下。
谈到兴起的时候他得意地问她,你说是吧?是的吧?然后大笑起来,是那种大年三十聚上二十多号亲亲戚戚,看着压轴汤煲端上桌时候的笑容。她很久没看到这种接着地气的笑容了。
指甲还挺干净,就是牙黄了点。她想。默默把咖啡杯往左推一点,和他的杯子排成一线。知道的事情也多。她跟着他抿嘴笑起来。
结束的时候他问,下次什么时候见面?
下周吧。
晚饭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提起这个人。妈哦了一声,半晌问,那他喜欢你伐?
应该喜欢的,她说。
爸补了一句,人好最重要。
她爸妈就是相亲认识的。妈三十多岁回了上海,眼看着年代的浪潮逐渐偃旗息鼓,还是单身一人。爸妈的第一次约会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,被二叔形容为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”。
爸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好人,工人家庭出身,老实,孝顺,勤快,不多话。妈就不太顺心,优秀的成绩和去苏俄留学的梦想,被一个大浪打没了影,等着等着日子就定了形。
妈的父母都远在东北。支边的时候外婆带着两个儿子跟外公走了,留一个女儿跟着上海的太婆。插队的时候妈和当地支书的儿子不清不楚地谈过一阵,后来政策一下来,干脆地断了,找个赤脚拔了颗好牙,称身体不好,就回了上海。
遇到爸的时候,妈觉得日子总算有了落脚。
有一次妈对她说,你结婚之后肯定会蛮不习惯的,我刚结婚那会儿,每个礼拜天都要到太婆家附近转一圈。
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是有男朋友的。
那是她的邻居,经常在晚饭后散步的时候碰见,两人都不太多话。有一次她边走边发呆,那个男孩子从后面跑上来拍拍她说,哎,太晚了,早点回家吧。
男孩子戴着金丝边眼镜,白白的,挺矮小,笑起来露两颗门牙。她想着那个笑容,回家喝药的时候也觉得不那么苦了。
两家大人也顺理成章地熟悉了。男孩子敲门接她出去的时候,她爸妈的脸都显得有光彩了一点。
有一次她妈在楼道里碰到那个男孩子的妈。男孩子的妈问,这都是你女儿喝的哦,这么多药哦。她妈说,是的呀,没办法。
后来那个男孩子就慢慢少陪她去医院了,再后来连敲她家的门都少。她妈叹了不少长气。这种身体,确实人家要嫌弃的,妈说,这是命啊。
她一开始也不信的,后来就慢慢信了。
▌ 第四集
那个40岁的乡下人姓杨。杨树的杨,他这么介绍自己。
老杨是家里独子,数学系博士,打了几个月的工,瞄准个机会就出来自己单干。写一手好字,又在上海多年,时不时透出对自己的得意来。就连对她的好里,也透着股卖弄的精明。
她其实是清楚的,但也不说破。每个礼拜六他们准时出来约会,刚开始是吃饭看电影,后来是吃饭打羽毛球,再后来老杨请她去家里,亲自下厨,吃完两人懒在沙发里看电视,临走前她会把碗都洗了。
老杨送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一长串小黑珠子项链。送的时候老杨神秘地说,你猜这是什么意思?她看着老杨。老杨得意地咧嘴笑,我按着你qq签名翻译成摩斯密码,做了串项链给你!聪明吧!聪明吧!说着激动地拍她。
她有点被拍疼了,赶紧抽回了手。回家她把那串项链在几件毛衣上都比了比,还是收在了首饰盒的最底下。
她喜欢老杨身上那股厚重的泥气,就像一棵抓地的大树一样,把她牢牢地牵在地上。每次老杨总是有很多话讲,讲他的家里,他的父母,他的兄弟,他的工作,他的新点子。每次她总是抿嘴听,听着听着就晃神,老杨问:你说是的吧?是的吧!她就笑笑说,是的呀。
她知道老杨很喜欢她,是一种从泥里直长出来的,不拐弯的喜欢。
老杨去过她家几次。她妈有一次问她,他知道你的身体不好吗?她沉默了一下说,我会跟他提的。
老杨听到这事的时候只是咧嘴笑了笑。城里姑娘就是娇气,跟着我吃多点,什么病都好了!
后来老杨的父母特地来见她了爸妈一次,走的时候老太太站在门口跟她妈大声说,这事儿我看就这么定了!赶紧挑日子吧!
8月头上的时候她在老杨的家乡办了酒,一共60多桌。婆婆送了条金链子,她戴了一整天,晚上洗澡的时候发现脖子上有道深深的勒痕。
嫁了呢。她想。嫁了呢。
▌ 第五集
她没有想过结婚是这样一件事。忽然住进了别人的家,睡半张床,挤半个卫生间,把一半的自己卡进别人的生活里。
她每天五点半起床,先梳洗,然后煮早饭等老杨吃完,洗碗,打扫房间,匆忙地换衣服,拿起垃圾袋离开家门,踩着点到学校。下午四点收拾下班,买菜,煮饭,洗碗,等躺到床上已经快十一点。
老杨六七点到家,进门的时候会大喊一声“我回来啦”,把包扔给她,然后兴致勃勃地说工作上的事儿。她开始的时候还撑着笑应和两句,时间长了也就没了力气,自顾自地忙。
后来老杨回家就瘫在沙发里打开电视。有时候等她忙完,老杨已经睡着了。
她看着那张黝黑的脸,轻轻叹了口气。
慢慢地她好像回到了婚前的时候,每天一个人去菜场转转。有时候买完菜她会在附近走走,看那些走过的路,经过的树,修缮过几次的学校门,想想那一路上想过的心事。
当她再一次站在那些情境里,发现水并没有那么凶猛,不过是心乱而已。
▌ 第六集
那天晚上老杨回来得很早,踏进家门的时候她正在洗菜,吓了一跳说,哎呀,你回来了呀。
怎么,我还不能回来了啊。老杨从鼻子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。
从今往后你要习惯习惯。老杨把自己往沙发上用力一扔。我下岗了。
下岗?你不是自己公司吗?下什么岗?
跟你说你也没往心里记,我公司的钱都是协会批的。今年出了个新项目,那批老头也不知道哪只眼睛瞎了。我跟你说,我跟你说,我就是啥靠山都没有。
老杨在沙发的暗角里,两眼透出一股狠劲来。
呔,就差一点了,这时候撤了,不是明摆着整我。
她不说话,默默地搓着手里的菜叶子。时间在沉默的空气里凝固起来。
“哐当”一声,锅盖被沸腾的水掀出了一个大响。她吓一跳,老杨也吓一跳,往她看去。
去洗手吧,她把菜叶子用力甩了甩。没事的,还有我呢。
老杨看了看她,噗嗤一下笑了。小丫头片子。
▌ 第七集
那天她在医务室喝水的杯子被人打碎了。
新来的阿姨局促地笑。对不起对不起,我这扫的只往地下看,没注意你这儿放着个杯子,对不起啊。
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阿姨。纹得墨的眉毛和眼线,闪闪亮的唇膏,朝四方炸开的大卷发,眼角和嘴角松松地垂下来。
没关系。她皱了皱眉头说。
我给你拿个新的,等着啊妹子我给你拿个新的。她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人已经蹬蹬地跑出去,没一会儿又蹬蹬地回来,手上拿着个沾着水的玻璃杯。
我给你洗过了,你拿着用吧。说话已经放在桌上。
她嗯了一声,低下头盯着手里的东西。
隔了一会儿,阿姨讪讪地开口。妹子,我能让你看个东西吗?
什么?她抿了抿嘴,抬起头。
这个…结婚肯定是要拿户口本的,对吧?
嗯。
我儿子呀…突然发了个结婚证在网上,你看这…我问他爸户口本在哪里,他去翻了还没找到,这怎么就结婚了,你看看这…
边说边把手机递过来。上面是张图片,两本结婚证,一正一反,正着的那本有名字和日期。
这是假的,网上游戏,名字是自己打上去的。她笑了笑说,放心吧,不是真的。
哦!哦!不是真的对吧?哎呦亲戚都在问我,这小中生,真是的,这也拿来玩,我告诉他爸去。
不是真的,放心,最近很流行。
谢谢你哦!哦哟那我放心了,谢谢哦!老师你人真好。边说边热络地拍她的手臂。
她愣了一下。我不是老师哦,她心想,没说出口。
▌ 第八集
阿姨姓毛,陪着儿子来上海念书,几年下来索性把家也搬了过来。
她之所以知道这么多,是因为毛阿姨每次来扫地的时候总会跟她唠上几句。好像之前帮的那个忙,让她突然成了毛阿姨的自己人。
慢慢她也就习惯了。
有一天毛阿姨抹着桌子问,老师,你结婚了吗?
结了啊。
老公哪里人啊?
山东。
山东好啊,出孔子,有文化。做什么的啊?
做生意的。
哦哟,那老师你享福了享福了,不像我家那位,就做个门房,每个月就几千块钱。女人啊,还是嫁得好舒服,像我就是命苦,一直要做的,累啊。
她低下头没搭话。阿姨自顾自地忙了一阵,就走了。
她开始算日子。从老杨公司倒了到现在,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。她每天离开家的时候老杨在床上没醒,回家的时候还是没醒,不知道中间干了些什么,到底有没有起过床。
老杨不说,她也不问。每天照例上班,买菜,煮饭,洗碗,收拾。不过是偶尔会把各种账单藏起来不让老杨看见。
她倒不是同情,更多的是怕麻烦。
每月各种开销加起来,大概是她收入的一大半了。
她又想起那句“还有我呢”,暗自发愣。
医务室的活除了清闲也就没其他的了。她曾经想过跟领导提,但是提什么呢?能做什么?
她好像一直是被推着往前的,突然要开始自己找路走,一片白茫茫。
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叹气。